“堆疊金”:找九宮格私密空間額黃與返照–文史–中國作家網

小山堆疊金明滅,鬢云欲度噴鼻腮雪。懶起畫蛾眉,弄妝梳洗遲。

照花前后鏡,花面交相映。新帖繡羅襦,雙雙金鷓鴣。

溫庭筠這首《菩薩蠻》講座場地的起句畢竟該若何說明,小山究竟是屏山、山枕仍是眉山,對峙不下。細心覆按,此句乃比方,是說男子的額黃好像落日返照層層群山,金光亮滅。

額黃,是漢唐男子在額上涂飾黃粉的一種面妝。用返照比額黃在溫庭筠詩詞中呈現不止一次,他的《偶游》一詩,本體喻體具在,清楚清楚:

曲巷斜臨一水間,小門整天不開關。紅珠斗帳櫻桃熟,金尾屏風孔雀閑。云髻幾迷芳草蝶,額黃無窮落日山。與君即是鴛鴦侶,休向人世覓往還。(汲古閣本《《溫庭筠詩集》卷四)

“額黃“一句,是說男子額上涂黃的妝飾就像落日下的群山。這里重要不是從外形上取意,而是從色彩上著筆,額黃與返照的光線都會議室出租是暖和的淺金色。溫庭筠顯然很癡迷這個喻象,一用再用。當然,也能夠由于這些詩詞無一破例都是寫成分暗昧的青樓歌舞妓,所取之景又基礎局限于室內,看成者在一個狹窄空間有數次打量這些女配角,她們的妝容當然也就是注視的重點。

有時溫庭筠也直接用“額山”或“山額”來指額頭:

景陽妝罷瓊窗熱,欲照澄明噴鼻步懶。橋上衣多抱彩云,金鱗不動春塘滿。黃印額山輕為塵,翠鱗(《樂府詩集》作鮮,可從)紅稚俱含嚬。桃花百媚如欲語,曾為無雙今兩身。(《照影曲》,《溫庭筠詩集》卷一)

“黃印額山”就是額頭涂黃,也即額黃妝。佳麗們妝飾終了,慵懶田地上橋頭,從水中照影。橋上佳麗衣裳紛雜,似乎彩云融在一路,也比如水里各色金魚挨挨擠擠。她們額頭上涂飾的黃粉輕塵般落下,人人明麗鮮妍,卻顰眉帶愁。她們像桃花般嫵媚含情、艷麗無雙,此刻水中倒影也和自己一樣漂亮。此詩只是描繪情形,并無深意,倒是一幅很好的風氣畫,我們也從中看到“額山”的用法,以及涂飾額黃的妝粉不竭漂蕩的樣子。

溫詞經常是在刻畫男子凌晨殘留的宿妝時提到額黃,另一首《菩薩蠻》也有“蕊黃無窮當山額,宿妝隱笑紗窗隔”的句子。“蕊黃”即額黃,因其色似花蕊。觸及宿妝額黃的還有《遐方怨》:

花半坼,雨初晴。未卷珠簾,夢殘難過聞曉鶯,宿妝眉淺粉山橫,約鬟鸞鏡里,繡羅輕。(劉學鍇《溫庭筠選集校注》下冊卷十)

“夢殘”兩句刻畫凌晨從睡夢中醒來時宿妝猶在的樣子,“粉山”恰是指黃粉涂飾的額頭。

盡管溫詞中也有不少“山枕”“屏山”“連山眉”等表述,但他用“(重)疊”作山的潤飾語時,往往是指天然界的山:“稻噴鼻山色疊,平野接荒陂”(《京兆公池上作》),“山疊楚天云壓塞,浪遠吳苑水連空”(《盤石寺留別成公》),“楚山堆疊當回路,溪月清楚到直廬”(《送襄州李中丞赴從事》),“晴碧煙滋堆疊山,羅屏半掩桃花月”(《郭處士擊甌歌》)等。堆疊山色反復在他筆下呈現,而“堆疊山”與“小山堆疊”,只是語序有別。假如他也同時提到“額(黃)”“粉”等字眼,那么,此中的“山”往往是比方用法,指的是男子頭上的額黃妝。

此刻我們回頭看“小山堆疊金明滅”一句就很明白了。

劉學聚會場地鍇《溫庭筠選集校注》在這一句的注釋下匯集了古人重要說法,以為“小山”指眉山隱約,“金明滅”指眉上之涂飾,宿妝猶殘。此說近之,但還有過錯和含糊處。“小山堆疊”并非指眉,由於兩眉無論若何顰蹙也不會堆疊,也不是山枕、屏山,由於這兩物都離妝容稍遠,顯得較突兀,本句與下句“鬢云欲度噴鼻腮雪”,都是就宿妝、面龐來說。所謂山,是想象出來的喻體,就是天然之山,它的本體是額頭。“明滅”,或明或暗,落日返照,金色光線閃耀不定,額黃也是金色的。用作涂額的黃粉多取自花粉,尤其是梅粉,不雅“瓊瑤初綻嶺頭葩,蕊粉新妝姹女家”(五代徐夤《梅花》)可知。溫庭筠《煩惱曲》寫“藕絲作線難勝針,蕊粉染黃那得深”,可見這蒔花粉的黃色不太深,而前引“黃印額山輕為塵”(《照影曲》),以及“豹尾竿前趙飛燕,柳風吹盡額間黃”(《漢皇迎春詞》)等句,闡明這種黃粉很不難零落,日常平凡需求常常補妝:”撲蕊添黃子,呵花滿翠鬟”(溫庭筠《南歌子》)。不難想象,佳麗殘存的額黃在凌晨明滅斑駁的樣子。

總之,“金明滅”一句刻畫男子宿妝猶在,額黃寥落,殘存的金粉,好像落日返照重堆疊疊的遠山,明明滅滅。由于句式、字數的限制,省往了比方的本體——殘存的額黃,也未昭示小山、金光為喻體,對“堆疊山頭的金色落日”這一喻體的表述是不完全的。如許說一半、留一半,形成語意昏黃,也招致說明不一。

對于溫庭筠,這熱金色的、殘暴又斑駁的深閨宿妝,與遠遠的山光仿佛有著某種看似不倫卻又深入不虛的聯繫關係,它們都是殘存的金光,也將轉眼即逝。這是作者凌晨羅帳內對面前男子宿妝的癡迷注視,本有輕輕的頹喪感,但因指向天然,情色意味小樹屋被沖淡,風格絕不卑賤。借聞一多《宮體詩的自贖》對初唐宮體的評價,這顛狂中有顫栗,腐化中有靈性。

全詞既可以懂得成男子由於戀人不在而遲遲不愿起床梳洗,也可懂得成她從初醒、慵起、打扮到更衣,戀人自始至終都在場,并一向注視著她。這兩種情境生收回的后續闡釋也完整分歧,前者當然可以說明為相思傷悲中不忘嚴妝的“喜好”,后者倒是“意綿綿靜日玉生噴鼻”的恬美圓融。前者傍邊也有作者的注視,但近乎全知視角的虛擬的靜不雅;后者的靜好,則實其實在出自戀人當下真正的的眼光。

以返照比額黃的剎時,溫庭筠再現了宋玉所首創的傳統。佳麗凌晨殘存的額黃如山頭返照,與瑤姬的朝云暮雨性質并無分歧,比興象喻在神女與山川天然間不受拘束幻化。不外,絕對于辭賦的任情展排,詞的篇體短小,晦氣于展衍暢敘,主題的限制也使得溫庭筠未能發明出《高唐賦》《神女賦》那樣的鴻篇,只留下了這些吉光片羽般的文句。“小山堆疊金明滅”是此中最聚訟不休也影響最年夜的一句,《菩薩蠻》一調甚至是以別名“堆疊金”。這個體名調動了我們一切最華麗的視覺經歷,它既指向宿妝額黃這一本體,也指向山頭返照這一喻體,兼二者而有之,但又仿佛取得了某種自力性,不依倚于任何一方而存在。在中國的古典傳統中,它當然沒有取得高唐云雨那樣的原型位置——由於神話、辭賦的時期曩昔了,但高唐云雨也不曾取得“小山堆疊金明滅”那種凝縮、密麗、頹唐而光輝的後果。

溫庭筠新發明的這種比興聯繫關係讓他本身留戀不已,他幾回再三書寫,力圖以最出色的說話表示這一獨得之秘。于是我們看到,以返照比額黃的修辭反復呈現在他筆下,但終以“小山堆疊”一句最顯華彩。它明明顛末精工煅淬揣摩,照舊天真未鑿,無改其天成。它把傍晚引進凌晨;在閨房,又指向山川;不無噴鼻艷,卻終謝淫靡。用中國傳統的文學批駁術小樹屋語來說,它當然是比,又最充分天時用了興,同時也是賦。一句之內,比而興而賦,難以找到比溫庭筠更勝利的例子,這一句也簡直可以摘錄出來作為溫詞的標目。

人們未必立即就能說明清這一句的所有的深意,卻天性地懂得了它非同平常的興發激動之力,深邃深摯而遼闊。詩人纖薄銳敏的感觸感染力,被錘煅得好像金箔,向寬敞豁達空間無限延展;出色獨具的分量又讓它沉密如鉛鎢,穿透時光之隙,并結為后人作品中新舊相摻的網墜。

元人吳景奎《晚霽》詩把溫氏筆下的比方接了曩昔,變更出新,不遜原作:

雨晴秋氣轉淒涼,萬籟依稀奏羽商。煙抹林腰橫束素,日回山額半涂黃。鸕鶿曬翅眠池草,翡翠銜魚立野航。霜蟹正肥新酒熟,破橙宜趁菊花噴鼻。(顧嗣立《元詩選二集庚集》)

“煙抹”一聯精緻妥當,上句說樹林中心一抹煙霧,就像佳麗纖柔的腰肢,前人原來也常用一束絹帛來比方男子的纖腰;下句說當落日返照山頭,比如男子涂飾的半邊額黃,由於男子的額黃妝經常涂飾半個額頭。吳詩用男子的額黃來比落日返照山頭,把溫句的本體、喻體倒置了過去,但二者取譬的類似點則一仍其舊,一是地位,山額即山頭,額黃也在佳麗頭部;一是色彩,額黃與落日皆金色,前者的寥落與后者的逐步暗淡、明滅也復類似。本體喻體具在,加之上句與此構造雷同,比方標的目的也分歧,如許一幫襯,讀者就能看得很清楚。本、喻體一經更換,修辭也面目一新,本、喻體又足夠清楚,所以比溫庭筠昏黃的原句更易于為人模擬。

直到清代還有詩人像吳景奎一樣反其道以行,用妝容往比況山頭夕照。戴延介《探春慢》:“只憑前嶺夕陽,額黃傳出無窮。”李慈銘《滿江紅九首》其八:“更額黃、無窮落日山,東北映。”很顯明,都從吳景奎詩而來,遠祖又都是溫庭筠的名句。他們都測驗考試把本、喻體倒過去,防止陳熟,就像疇前“不是六郎似蓮花、是蓮花似六郎”的花招,但都缺少溫詞、吳詩的表示力。

溫庭筠原句以返照比額黃,沖淡了頹喪,吳景奎將其顛而倒之,以額黃比返照,女兒態反而為山川增添了人世的親熱活躍。他們都要在女性描摹與天然氣象之間樹立聯繫關係,就像昔時宋玉一樣。宋玉賦作的那種神話原型之力,后人難以再擁有,溫詞、吳詩都只是較純真的修辭,但已足夠超卓。單一的行文或線性的賦寫,由於引進了更豐盛的、且與本體差別甚年夜的對象和體驗,變得新異可不雅。當然,溫之新異要清楚顯現于我們面前,既有賴于他本身詩作中充分的內證,也借助了后人的反向擬寫,顛末他們別開生面的正話反說,疇前昏黃多歧的才終極變得題無剩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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